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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徐一忠:从半导体、交换机到IDC,回顾芯片工业90年代人才大分流

2023-10-24 17:11
芯流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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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的世界读书日,应湖州市人才发展集团和一寸读书会的邀请,芯流智库在湖州做了关于《中国芯片往事》一书的分享。

分享日的前天晚上,我和一寸读书会热心的工作人员散步在南太湖,晚上与当地的朋友深入交流。

晚宴上,一位湖州当地科技公司——海瑞网络的董事长徐一忠,讲述了自己80年代在武大物理系半导体物理专业就读、1987年毕业后在国营企业工作、其后下海开始创业的传奇经历。

特别巧合的是,徐一忠与芯流智库之前深入研究的一家功率半导体上市企业——中车时代电气的科学家和副总工刘国友是同班同学。

当年从武大毕业后,徐一忠和刘国友都分配到了半导体国营企业工作。工作数年后,两人的人生轨迹开始分流。

徐一忠身处市场经济发达的杭州,在国企沉潜积累数年后,毅然下海,做起了彼时火热的程控交换机生意。而他在株洲的同学刘国友,则一直埋首于功率半导体研发,一步步成为时代电气的“技术担当”。

在武大的毕业合影,后排右六为徐一忠,中排居中穿花衬衣者为刘国友

虽然徐一忠早已远离半导体行业多年,但他讲述的故事,还是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并激发了我创作《中国芯片往事2》的动力。

本来,在《中国芯片往事》的第一部,我描写了众多在90年代下海的半导体专业大学毕业生,但并未深入探究他们进出半导体国企的故事和缘由,而徐一忠的故事,正好是那个足以代表90年代半导体产业人才转型的典型。

于是,在今年7月,当《中国芯片往事2》开启新一轮访谈之际,我前往湖州,在海瑞网络对徐一忠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访谈。

对徐一忠的访谈,让我见到了内敛和张扬是如何在一个人身上完美融合的。他是一个敏锐踏实的工程师,又是一个义无反顾的梦想家,他从心所欲却又不逾矩。

徐一忠出身于浙江诸暨农村,13岁的懵懂少年在彼时中专“铁饭碗”的诱惑下拷问内心,历经数年波折,来到珞珈求学。他抱着有一技之长的简单想法,误打误撞进入半导体物理系学习,自此开启技术之旅。

这条路并不一帆风顺,从国营企业到创办自己的公司,徐一忠发论文、搞生产、跑兼职、搞合资,一路颠沛,淋了不少冷水,贯穿始终的是对技术的热忱。

既然商海浮沉,不如撸起袖子自己干!

数十年的职业生涯,让徐一忠养成了对互联网数据业务的敏锐嗅觉,成就了今天的海瑞网络。从半导体到IDC,明线是张扬,暗线是内敛。徐一忠在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和选择?怀着这个问题,我们的访谈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1、曲折的教育长跑

2、纯粹的职业生涯

3、行业转型之思

这是《中国芯片往事2》成书过程中对经历中国芯片产业发展的系列受访人的专访文章。随着访谈进程的推进,芯流智库将陆续推出访谈文章。

曲折的教育长跑

【编者按】 从13岁初中毕业,到放弃考研收获工作乐趣。作为成绩优异者为何选择休学?选择半导体专业有何契机?徐一忠一路跟随内心,趟出了属于自己的成长路径。这部分讲述了徐一忠从高中到工作之初的心路历程。

芯流智库:您的过往经历对人生选择有什么影响?

徐一忠:我的人生转折是过往经历演变的,当时我反思自身,认为走了一个误区,太执着于自身专业,认为从事电子相关的行业才算对得起所学专业。

当初杭州四季青服装市场兴起时,摆摊做服装生意门槛很低,我却不愿意做,觉得太没有技术含量,就算做贸易也要和技术相关,把自己的思想框住了。

芯流智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

徐一忠:我人生的几个节点很重要。第一个节点是刚从厂里出来时,通讯刚刚兴起,流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时我们开始做程控交换机,解决通讯问题。

当时申请电话周期较长,费用也高。个人装机需要3500元,公司装机需要5000元。在1992/1993年的时候,工厂工资不过200元每月,一年的工资都难以承担装电话费用。

所以,我1993年年底开始在民企兼职销售、安装程控交换机。

芯流智库:讲一下您的求学经历?

徐一忠:1978年我参加了中专考试,当时读书比较早,只有13周岁,虽然考上了高中,还是选择参加中专考试。

少年徐一忠

芯流智库:为什么?

徐一忠考上中专可以分配工作转国家户口就能“吃皇粮”了

芯流智库:当时的中专是优于高中的。

徐一忠:因为高中仍然是农民身份,如果进入初中中专,可以成为干部身份。

当时我年龄小,并没有很坚定的决心。不巧的是,考试在另外的镇子举行,我需要借住在父亲同事家中,结果同事的邻居刚刚去世,晚上比较吵闹,我没睡好。第二天政治考试我睡着了,最后总分差十分,没能考上初中中专,只能上高中。

当时高中是两年制,如果一切顺利,我15周岁就可以上大学了。

不过上了一年高中后,父亲让我休学,因为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就无法考初中中专了。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只能考高中中专,相对更难。

我听父亲的话回家复习,几个月之后,觉得憋屈。最终我告诉父亲自己还是要考大学。就这样,我回到了曾经的高中。

我在校成绩很好,物理、化学、数学竞赛基本都能拿奖,但也只是井底之蛙。高考后我是全校第二,但成绩还是比录取分数线低100多分。

那个年代农村高中考不上大学很正常,我就转学去更好的高中复读,复读第一年差7分,第二年多了五六十分,顺利进入武汉大学。当时刚好18岁我起跑很快高中出现了波动最后很巧在正常年龄进入了大学

徐一忠在武大

芯流智库:在武大学习的是半导体物理专业吗?

徐一忠:是的,这个选择也受到父亲影响。父亲希望我有一技之长就算未来失去工作也能养活自己

当时一般把半导体视同为“半导体收音机”,我们想当然的认为,大学毕业如果失去工作,还能开维修店养家糊口。实际上,武大的半导体物理专业和收音机维修差之千里。

芯流智库:武大读半导体期间会有一些实习吗?

徐一忠:当时在校办的芯片工厂实习。

芯流智库:工厂的主要工作是?

徐一忠:做光传感器。我的毕业论文还做了紫外线传感器,在导师带领下把这个元件做了出来。经过测试数据对比,发现甚至优于国外标准。

芯流智库:当时您的同学刘国友(现任时代电气首席科学家)在做什么工作?

徐一忠与武大同学,左二为徐一忠

徐一忠:他考了本校研究生,我们都在校办工厂,但方向不一样。

芯流智库:毕业后大家分配工作的去向如何?

徐一忠:一部分在科研机构,一部分在高校,刘国友和我在企业里,他先读研然后到了中车株洲所,我到了杭州无线电二厂。

芯流智库:叫无线电厂,实际上做的是半导体?

徐一忠:杭州从1厂到9厂都有,做不同的元器件,主管部门为电子仪表局。杭州无线电二厂是浙江省最早的半导体企业,主要做二极管和厚膜电路

芯流智库:被分配进企业的人多吗?

徐一忠:多,我们厂在60年代最辉煌,当时有9位来自上海科学技术大学(现上海大学),10位来自杭州大学(后并入浙江大学)。进厂的时候,领导基本是这两个学校的。武大的学生就只有我。

芯流智库:进厂工作后有想过读研究生么?

徐一忠:本来,我准备在杭州工作两年再考武大,并已和导师沟通好。

但在企业工作的两年变化颇多我发现自己很适应企业的节奏。在研发部门不受重视的情况下,我仍然每年都发论文,时而获奖,感觉生活充实。

我虽然不是第一梯队却也成绩靠前一步步晋升后来担任了工厂的团支部书记和计量室主任一

逐渐地我认为研究生没那么好但也没意识到所在的国营工厂不久后就会倒闭

纯粹的职业生涯

【编者按】只身扎进技术里,不问利益有几分。从国营工厂到未来转型,无论是做产线、跑兼职还是搞合资,徐一忠都想用技术实现人生意义。这部分是徐一忠拷问内心,找寻前进方向的13年。

芯流智库:详细说下在杭州无线电二厂的工作经历吧。

徐一忠:1987年从武大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杭州无线电二厂一分厂,得知别人大多分配去总厂或集团公司,颇不平衡,后来了解到集团公司的那批同学还要二次分配到某个部门,就释然了。

杭州无线电二厂总厂在临安昌化,与安徽交界,属“小三线”。航天口的半导体器件研发生产由企业自建生产线负责。

除此之外,80年代中后期,国外芯片进口贸易之风渐盛,80年代中期,为了解决部分员工回城的问题,在杭州成立了一分厂。

当时一分厂从国外后道工序的封装生产线,从国外采购芯片后封装并在国内市场销售,效益不错,人均创收曾排到过全国同行业第三。

芯流智库:您当时主要负责产线上的工作?

徐一忠我负责芯片制造工艺的光刻、扩散、电镀等工序

其实电镀属于化工专业,不属于我的专长,我上大学后就没学过化学。电镀液配方与我所学的半导体物理甚远。但领导安排了,不好意思说不会否则对不起“大学生”这个来头

于是,我向一个毕业于山东大学化工专业的高中同学请教,在他帮助下,我完善了电镀工序,并与半导体技术结合起来,将每批生产时间从两小时压缩到了45分钟。此外,我新创了一种在电镀工序中筛选不合格二极管的方式,帮助工厂提高了良品率。

当时由我起草了工艺文件、并按照工作文件完善了工艺流程,结果最后的书面文件正式定稿了,拟制、审核都不是我,年轻人会有种失落感。我想,既然不被认可,那就投稿发论文吧。

我投稿后,发表的具体时间未知,但是厂部有杂志,一些当领导的先看到了,一些不满的声音就出来了:怎么没经过我们同意,就擅自发表论文?

探究起来原因,是评职称需要发表论文,而有一批老员工写不出论文来。二厂当时除了我,就只有一位1966年上海科大毕业的老同事写过论文。

芯流智库:这是一个不小的挫折吧,后面怎么办?

徐一忠:厂长还是比较开明的,他同我讲,他个人认为发表文章并无不妥,也是我们企业的荣誉,也提升了企业的知名度,让我写个说明,了结了此事。

当时还有稿费,用邮政汇款单寄到在临安昌化的总厂,总厂领导在当地邮局把钱取出来带给我,并表扬道:“小徐不错,写论文发表了。”

芯流智库:除了研发工作,在厂里还有其他尝试么?

徐一忠:我们厂有个开发部,负责开发电力控制设备,多年来没有产出。1991年左右,我和厂长沟通,尝试把这个部门承包下来,产供销都由自己负责,自负盈亏。

二极管附加值很低,一个管子不过一两毛钱,但是武大一个光传感器就可以卖60元。我和书记沟通,表示要开发高附加值产品,并可以请武大老师协助。

那时我总想学以致用,认为学的知识不能丢。但书记说,“小徐啊,新技术不好搞的,我们厂搞了几十年,也就这么几个产品。”

芯流智库:那后来承包做的怎么样?

徐一忠:当时我们主要做充电的暖手炉定时器,通过温控和定时功能达到双保险。产品做了大半年,收支平衡,我们认为起步还不错,一个产品就把部门养活了。

1991年底换了厂长,新厂长认为我们体量太小,于是将部门解散,派我回到原部门担任车间副主任。

芯流智库: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徐一忠当时整个社会对半导体的研发生产不重视,能赚钱是硬道理。车间设备不更新,企业的主要盈利也不依赖于此,还有三角债的压力。我感觉危机重重,不知道出路在哪,于是决定改行。

记得1993年10月的某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在路口看到一个招聘告示,就进去应聘做了一个兼职。当时厂里这种现象很普遍,白天做外面工作,晚上做本部门工作。外面收入比厂里高得多,就这样做了两三个月。

之后,新厂长提拔了我做计量部门主任(正职)。领导找各条线负责人会一般都找正的不会找副的,这样一来,兼职无法继续。综合考量下,我停薪留职,离开了二厂。

芯流智库:二厂最后破产了么?

徐一忠二厂大概1998年破产,可能是因为三角债,追不回的欠款太多。当时西湖、虹梅等电视机厂都用产品抵债。

二厂破产后,下岗人员工龄买断,我拿了三千多,还挺开心的。

芯流智库:从国营工厂出来之后主要做什么?

徐一忠:做程控交换机的销售、安装服务。时间节点非常好,迎合了时代发展趋势。

芯流智库:主要安装哪个牌子?

徐一忠:松下、西门子、阿尔卡特等进口品牌为主。因为国产厂商有限,华为和各地邮电部门有合作,很难竞争。

而进口品牌落地必须协调工信、邮电等部门的入网许可,有很多监管环节。我需要协调各方关系。最早做技术服务时,得益于客户认可,积攒了一些资源。

芯流智库:程控交换机流行的时代背景是什么?

徐一忠:没有交换机之前,打个比方,过去政府部门之间沟通要不停转接,比如有朋友打电话给我,基本是打传达室号码,传达室用喇叭叫,我再跑去传达室接电话。有了程控交换机之后,找某人转到某个分机就好了。

在每个办公室安装一个电话,内部打不用花钱,可以打市话,打长途可设置权限,这弥补了电话线路的不足。不同部门楼上楼下也不用来回跑了,很方便。

芯流智:在第一家私营企业做了多久?

徐一忠:半年多时间,后来因朋友邀请辅佐朋友成立了一家公司,我去担任副总经理。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双方合伙创业,几年后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这一时期主要是做程控交换机。

行业转型之思

【编者按】随着程控交换机衰落,无线通讯崛起,回望十几年的职业生涯,徐一忠不再执着于自己的专业,在信息服务业展开拳脚。IDC、云计算、网络安全,这部分是对海瑞网络的思考与布局。

芯流智库:做了一段时间程控交换机行业之后,后面为什么会选择信息服务业?

徐一忠:2000年左右,程控交换机日益式微,无线通讯兴起,原有的商业模式弊端逐渐显现。销售和安装程控交换机这一业务,“中饭吃好了,晚饭不知道在哪里”。

之后几年,我拓展了一些自动化、智能化安防的项目,但依然苦恼,因为要招投标。而要招投标,就要大力比拼客户关系和价格,越往后面发展,竞争格局越差。

为了寻找出路,我经常和客户深入交流,聊着聊着就谈到了IDC。

2009年底开始,我考虑转型到了IDC领域。当时,独立的数据中心机房稀缺,我们(海瑞网络)2010年4月成立,经过大半年时间的筹建,吸引了阿里、腾讯、爱奇艺等一些互联网客户的入住我们机房。

随着互联网大厂客户占比升高,但同时他们也在自建机房,电信运营商强势进入IDC市场,我们开始差异化竞争,对于广大的中小客户客户,我们24小时值守,技术部门全年无休。

芯流智库:IDC行业有什么特点?

徐一忠IDC行业,企业规模大了,会引来较多管控,小了,知名度不高不好开展业务,所以要保持一定规模,同时要往行业纵深发展。 

2012年,海瑞网络开始做行业云业务,首先解决湖州的医疗一卡通问题,然后在2014年后承接了医疗系统的信息云平台业务。

徐一忠出国公干

芯流智库:刚才看楼下的展馆,海瑞网络也有做网络安全业务,这个转型是如何实现的?

徐一忠:在做IDC、云服务的时候已经历练了一支技术团队,后来,我们又成为湖州市第一家拿到CMMI5软件认证标准的公司,对研发的成本和效率管控能力增强。

得益于之前积累的客户基础,我们从湖州日报开始,承接互联网、公安、网信等部门的网络安全业务。

芯流智库:公司转型不易。最后一个问题,海瑞网络其实一开始打算在杭州落地,为什么后来去了湖州?

徐一忠:也是机缘巧合。

当时有个朋友说,湖州市吴兴区一个产业园在招商引资,环境很好。正值3月下旬春暖花开,我到产业园后,看到绿茵茵的一片,一见倾心。于是什么招商条件都没谈,就落地在湖州了。回头看,这个决策是非常正确的。

       原文标题 : 访谈徐一忠:从半导体、交换机到IDC,回顾芯片工业90年代人才大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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